
鄒峰
1966年出生于浙江杭州,抑郁癥互助平臺“渡過”首批陪伴者。專注于青少年心理輔導陪伴,“渡過”親子營聯合發起人。
“這個播出去目的是什么?”記者莊勝春在拍攝央視新聞短視頻節目《相對論》時被一位采訪對象這樣問道。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,因為抑郁癥而住院,“為了讓更多父母知道你們為什么會這樣。”聽到回答,小女孩低下了頭,用比自言自語更小的聲音說:“他們(父母)不會知道的。”
在這期聚焦青少年抑郁癥的節目中,鄒峰作為專家陪同記者走訪多位青少年抑郁癥患者,他對這個看似消極的回答并不意外,他曾從很多青少年患者口中聽到過更加絕望的表達。自2017年開始,他通過抑郁癥互助平臺“渡過”接觸了大量罹患抑郁癥的青少年,為他們提供醫院和藥物之外的咨詢服務,成為大家口中比父母還要親近的“鄒大爺”。
被忽視的青少年抑郁
北京安定醫院曾牽頭一項長達9年的調查《中國兒童青少年精神障礙流行病學調查》(2012年—2021年),對73000多名6~16歲少年兒童進行了流行病學調查和資料分析,結果表明我國兒童青少年精神障礙流行率達到17.5%。在沒有加入“渡過”的微信互助群之前,鄒峰和大多數人一樣,沒想到有這么多孩子患有抑郁癥。
“渡過”起源于財新傳媒副總編輯張進。2012年,張進先被診斷為重度抑郁癥,后改診為雙相情感障礙。在親身體會到抑郁癥的痛苦并意識到相關科普內容的匱乏之后,張進將鏡頭聚焦于抑郁癥,在新聞工作之余走訪抑郁癥患者并將感悟發表在網上。2015年8月,《渡過1:抑郁癥治愈筆記》出版;同年10月,張進創辦了“渡過”公眾號,從自己的“抗郁”經歷出發撰寫匯編大量抑郁癥科普文章。2017年,“渡過”第一個讀者群應運而生,各種交流群如雨后春筍般紛紛建立。鄒峰就是在這個時候加入了“渡過”。
當時的鄒峰因為對心理學的興趣,已經在線上和線下參加了不少關于抑郁癥治療方面的培訓,他在微信群里熱心地解答大家的問題,更多時候他也只是默默地傾聽。在“渡過”里,像鄒峰這樣為患者提供咨詢幫助的被稱為“陪伴者”。
直到發現很多人來詢問自己的孩子有了癥狀該怎么辦,鄒峰突然意識到,成人之外,抑郁癥對青少年意味著他們在一個脆弱、充滿變化和不確定的年齡,遇到了僅靠自己很難掙脫的困境——他們連求助都不能和解答者面對面溝通,需要通過父母這個中介來進行,“但更多時候,父母也意識不到自己的孩子已經患有抑郁癥。”
和成人抑郁癥患者不同,孩子們與社會連接微弱,難以有效求助,甚至無法意識到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,他們的痛苦隱沒在學校和家庭的方寸之地,無聲蔓延。
在鄒峰接觸的多個抑郁癥少年家庭中,父母大都后悔不迭:為什么當初完全沒有捕捉到孩子的求助信號?他們嘗試描述一些模糊的“征兆”,卻和“學業壓力”“青春叛逆”這些詞匯攪雜在一起,難以分辨。“這樣的情況很普遍,有一對母女曾一起參加咨詢,女兒提出休學,母親以為是‘青春逆反心理’。直到有一天,她看到女兒手上有小刀劃過的幾道疤痕。她說:‘我試著在我手上用小刀劃一道,但做不到,我才真的意識到孩子不是叛逆,是病了。’”
2018年,在和張進的交流中,他提出了線下“親子營”的概念,“只有父母也參與到治療過程中來,他們才能正確認識孩子的病情,孩子從醫院回到家庭后才能保持健康的狀態。”
陪伴是治愈的開始
系統式家庭治療師弗里茨·B·西蒙認為:家庭是一個致力于保持自身平衡的系統,這個系統里任何一個人發生了變化(好的或是壞的變化),都會讓這個系統面臨失去平衡的危險,系統里的每個人都會自發地做一些調整,設法讓這個系統重新回到平衡狀態。這就是為什么治療孩子的病需要全家人一起參與——只有整體的變化,才能形成長期且有意義的新穩態。
在親子營里,15組抑郁癥少年和家長共同來到陌生的環境,與陪伴者和其他少年、家長共同生活,請來精神科醫生開課分享,陪伴者大多是專業的心理咨詢師。鄒峰不僅扮演陪伴者的角色,也綜合自己之前陪伴的經歷給孩子們開講座,組織他們進行樂隊表演。對于家長,他會從讓他們認識到自己對孩子的不理解出發,“假如今天孩子放學回家說自己因為被老師誤會上課講話而被罵了,你們會怎么想?一位父親舉手說,老師這樣做很正常,我會給孩子分析老師為什么會批評他。但敏感的孩子可能會陷入被批評的念頭中。這樣的時刻,大人和孩子的世界似乎并不相通。”鄒峰發現,許多父母對自身感受的覺察力較弱,當下的情緒是焦慮、心疼還是難受他們自己都很難分辨,更不要說表達,如果家長對自己的情緒都是麻木的,就更難體會孩子的心情和提供情感支持了。
青春期的大腦,負責理性的部分還未成熟,主要由情緒主導。而青少年最重要的變化是社會化,他們最需要的是認識自己的情緒、欲望,學會與人相處,并通過和他人的互動尋找自我,確定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,對于抑郁癥的孩子來說,這個過程被現實壓抑了。鄒峰非常理解孩子們的無助,“當下,無論是家庭、學校,還是社會,都在反復強調一種注重培育智力的學習氛圍和充滿競爭的人際關系。對于如何面對情緒困擾,如何處理人際關系、親子關系的矛盾,如何在過載的數字信息中看清自己的人生方向,幾乎沒有人教過我們的孩子。”
在一對一聊天的時候,鄒峰也會借助非語言的工具幫孩子更容易地表達,比如情緒卡牌。有一次,他陪伴的孩子因為病情無法上學陷入自責焦慮,但談話時他拒絕提及,鄒峰就拿了一些圖畫卡牌給他,請他隨意選一張,兩人互相描述看到的內容,“我嘗試用一種間接的方式幫助他表達出了當下的感受,聊完后,他開始哭泣。作為陪伴者,我要做的不僅是真心地傾聽,也要足夠敏感,引導對方表達自己的情緒。”
鄒峰發現最近幾年青少年抑郁發病年齡越來越早,早期親子營來的孩子高中生占多數,現在十三四歲的初中生越來越多,“這是因為要求孩子發力的時間越來越早,學習沖刺開始的時間從高三變成初三,甚至小學。親子營是一個契機,給孩子和家長一個在外界壓力和競爭面前停下來的機會,專業的醫療知識是基礎,更重要的是給他們一個互相陪伴的時間。”
自渡后渡人
“渡過”有一個傳統,參與過線上、線下活動的青少年,可以報名成為活動的“小助手”,去協助輔導員們幫助其他參加活動的青少年。生命力不僅來自自己的康復,同時也來自和同齡人以及社群之間的相互滋養。原本,所有人在同一條求學軌道中齊頭行進,可那些患有抑郁癥的青少年,在痛苦超過了身體極限之后,只能選擇休學,慢慢離開熟悉的集體以及自己的位置,“這種‘被拋離’的迷茫,是懸在所有抑郁癥孩子頭上的一把劍。”
“每個抑郁癥少年家長都擔心孩子的未來,可家長往往不知道,孩子自己更擔心,只是不想說,不敢說。”
鄒峰認為,青少年抑郁比成年人往往更難治愈,成年人可以通過藥物調整狀態,他的工作能力、經驗和社會關系都比較成熟,狀態比較容易穩定。但是青少年缺乏這些穩定的關系,即使恢復了相關能力,回到學校,現實的問題沒有解決,焦慮仍在,“‘渡過’通過讓他們回來參與工作的方式給他們提供一個‘安全島’,他們可以互相交流、互相幫助。”
一次,鄒峰帶著幾個自稱“社恐”的孩子組建了一個樂隊,在最后表演之前,孩子們還是有點緊張,鄒峰和幾位陪伴者就先沖上去熱場,拿著吉他也不在乎是否跑調,只是盡情展示自己。其中一個女孩一直坐在舞臺邊上,看著“小助手”們的熱烈表演,她像受到了鼓舞一般,戴著一頂帽子完成了表演。鄒峰和其他陪伴者在臺下都無比激動,“對比之前多次表達過自殺傾向,她完成了一個非常大的自我突破。在改變認知這件事上,我們不會用語言去勸服,而是通過他們自己切身的體驗,給大腦植入一個‘相信自己’的念頭。這比勸孩子勇敢一點、自信一點有用得多。”
接觸到的孩子越來越多,鄒峰嘗試在自己的視頻號開直播科普抑郁癥知識,希望能惠及更多抑郁癥少年和家庭。早期參與過親子營的小達作為“渡過”的正式工作人員參與他的直播工作。從一開始的不定時直播,到現在每周固定兩次兩小時的直播,鄒峰的視頻號已經積累了2.5萬粉絲,“剛認識小達的時候他抑郁情況比較嚴重,從初中開始就有暴食和催吐的現象,我對他進行過長期的陪伴咨詢,現在他的狀態非常穩定,工作上也非常得心應手,能用自己的親身經歷給更多孩子們指引方向。”
春天是一個抑郁癥多發且容易復發的季節,面對處于生命之春卻飽受抑郁癥折磨的孩子們,鄒峰想要用自己專業的知識和真心的陪伴幫助他們渡過難關,“我所做的就是陪著孩子們走路。不拉著他走,也不拋下他自顧自走,而是和他并肩,隔著一點距離陪伴他。他可能會進一步退三步,但也沒有關系,總會渡過。”